葉永烈說明:日前,從網(wǎng)上見到韓松先生所寫的《五更寒夢時,如何給中國供暖?》一文。沒想到,我在二十多年前所寫的那篇俏皮的小說《五更寒夢》,在嚴冬之中又重新被提起……
今年是多年以來,中國最寒冷的一個冬天。這個時候,傳來了八部委決定取消福利供暖制的消息。作為國家的一位公民,對此我舉雙手贊成。
當然,這也是因為我現(xiàn)在主要是呆在上海,這里不存在什么福利供暖,大家都自掏腰包買空調(diào)。北京人憑什么享受福利供暖呢?江南的冬天冷起來更可怕。
《瞭望東方周刊》去年曾經(jīng)發(fā)表文章,鼓吹長三角地區(qū)也應集中供暖。現(xiàn)在看來,倒也有了實施的可能。如果按照八部委的意見,充許民營資本進入供暖領域,則未來的中國,就不分北方南方了,只要是有市場的地方,就會有暖氣,這是資本無孔不入的本性決定的,于是環(huán)球同此涼熱。
略微擔心的是,這或會與取消福利供暖的初衷有悖。如果真的供暖商品化,那么熱源提供者的任何虧損都不再被允許,供暖提價是必然的。而只要有錢賺,那么,大家都會爭著去建發(fā)電廠熱源廠,這到最后仍只會增加能耗。
所以,未來的中國供暖問題,大概就不是一個取消福利供暖的問題,而是如何開發(fā)出更舒適、更高效的供暖方式。比如,有人已經(jīng)提出,未來幾年內(nèi),中國應該用燃氣取暖器來替代空調(diào)取暖,因為歐美發(fā)達國家都是這么做的。
我想,先不要著急說這是“燃氣取暖器利益集團”的陰謀。燃氣取暖器如果真能廣泛投放市場,則不僅可以取代空調(diào),還可以一勞永逸取代北方的集中供暖(從而從根本上解決令八部委憂心忡忡的福利供暖問題)。用燒鍋爐這種浪費能源、污染環(huán)境的方式來溫暖身體,實在是科技落后國家的毛病,因為,空調(diào)在零下15攝氏度以下啟動就會非常困難,所以許多北方人拒絕裝空調(diào)。但燃氣取暖器則不管在多低的氣溫下,不管是在室內(nèi)還是在室外,都能正常使用,并且快速升溫。
而且,更重要的是,燃氣取暖還有利于節(jié)能和環(huán)保,自然符合國家和人民的長遠利益。所以,我認為,如今宣布取消福利供暖,其實是要為更多的供暖方式打開市場大門。
八部委的意見看來是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供暖商品后,“各地要優(yōu)化配置城鎮(zhèn)供熱資源。堅持集中供熱為主,多種方式互為補充,鼓勵開發(fā)和利用地熱、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及清潔能源供熱。”
這些解決方案,聽起來當然好像是科幻。因為,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葉永烈就在《五更寒夢》這篇小說中,提出過同樣的建議了。他認為,上海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首先應該解決供暖問題。有幾種方案可以選擇(那時候,葉永烈就已經(jīng)排除了燒鍋爐、裝空調(diào)和使用燃氣取暖器等落后的方式,可惜,決策者沒有提早采納,否則,我們的國家早不是今天這樣了):
一是向上海的地下進軍,掀開地殼一角,用熔巖供暖。“把地下的青春烈火請出來。上海的千家萬戶在冬天中過著春天的生活。”二是設法掉轉地球南北極,讓上海在冬天搬到南半球去,在夏天搬回北半球。三是在上海上空高懸一個人造小太陽。四是造一個巨大的碗狀玻璃罩,反扣在上海上空,把寒潮御于城市之外。這樣,隆冬時成千上萬的上海市民只需穿一件兩用衫就夠了。在大街上散步,朔風也不能吹亂他們的一根頭發(fā)。
科幻作家的理想就要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提前實現(xiàn)了嗎?我按捺不住心頭的驚喜和震顫。這是取消福利供暖帶出的另一種幸福憧憬。
又有人進一步展望著美好的未來了:隨著科技的進步,人們會研制出十分小巧易用的微波防寒筆。它的外形如同一支普通的鋼筆,使用對人體無害的微波來加熱身體。只需把它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它內(nèi)部的溫度傳感器可以連續(xù)測定人體需要的熱能,不斷地使你的身體溫暖如春。
但不管怎么說,一切還都是想像。我預計,新的高科技供暖方式不管有什么優(yōu)點,它的一個共同特點大概就是:剛開始時一定很貴。所以,即便是葉永烈,最終也害怕面對現(xiàn)實。在《五更寒夢》這篇小說中,“我”是被凍醒的,什么小太陽,什么玻璃罩,原來只是一個夢。但就在這時,“我”找到了最佳的解決方案:借一個熱水袋,加一床厚被子。
葉永烈幽默小說:五更寒夢?
一,?
冰雕。冬泳。溜冰。滑雪。誰都說北方人生就一副鋼筋鐵骨,不怕冷。?
不,不,我敢說,不怕冷的“世界之最”,該數(shù)上海人。?
三九寒冬,我從一色如銀的哈爾濱呼啦啦坐著“三叉戟”降落在黃綠相雜的上海,住進招待所。一進屋,撲面而來的不是春風般的暖氣,卻是跟屋外一樣的寒風。那客房,活像一個冰窖!?不可想象:沒有暖氣,上海人是怎樣熬過那天寒地凍的隆冬??我關緊了所有的門窗。我還不惜破費隨身所帶的一卷橡皮膏,把北窗的每一條縫隙都嚴嚴實實地貼上。連毛線衣、毛線褲都不敢脫,我縮著腦袋,鉆進了被窩。唷,我仿佛在松花江上冬泳一般,一下子扎進了冰水之中。?
一動不動,我躺了好一會兒,被窩里還是沒有一絲兒熱氣。我不得不起來,把滑雪衫、呢大衣、皮帽子、呢褲子一股腦兒扔到被子上面。?
又躺了一會兒,仿佛覺得寒風順著脖子往被窩里灌,“鋼筋鐵骨”的我直打哆嗦。我在哆嗦中睜開眼皮,看見那條又厚又長的羊毛圍巾竟“閑置”在沙發(fā)上。我趕緊再度起來,用羊毛圍巾包著腦袋、圍緊脖子,然后像蝦米似地蜷曲著,躲進被窩。我的下頦竟然跟膝蓋碰在一起。?
如此這般,那寒風還是驅之復來,像討厭的蒼蠅。特別是在我呼氣、吸氣之際,寒風便在我的脖子跟圍巾、毛線衣之間大模大樣地進進出出,不斷地攫走我身上那一丁點兒體溫。手涼。腳僵。頭冷。心寒。我簡直成了一只冰凍大龍蝦!?
我無法入眠。四周益發(fā)顯得寂靜,一切都像凝固了似的。直到這時,我才頭一回親身體驗“冷靜”的含義:越冷越靜,越靜越冷!?我也第一次嚼出了“冷清”的滋味兒。一點不錯,只有在極度寒冷之中,才格外顯得“冷清”。?
我“冷靜”。我“冷清”。我的耳朵雖然被羊毛圍巾緊緊包裹著,卻保持著極高的靈敏度,細細諦聽著周圍的一聲一響。?
忽然,我聽見了極其輕微、極其輕微的鼾聲!?
奇怪,我獨居一室,怎么會有別人的劓聲?我不由得側耳細聽,一對耳廓像雷達的碗狀天線似的捕捉著夜空中飄逸著的一星半點信息。憑借著“雙耳效應”,我終于斷定:那鼾聲來自鄰室。照理,兩個房間之間砌著厚厚的墻壁,輕微的鼾聲無法穿透那密致的水泥。然而,在萬籟俱寂的子夜,過度的“冷清”、“冷靜”濾去了一切嘈雜的聲響,于是那輕似游絲、飄若淡云似的鄰室旅客的鼾聲,居然鉆進了我的耳朵,刺激著我的大腦皮層。?
說實在的,那透墻而來的絕不是胖子們所發(fā)出的足以翻江倒海的鼾聲,卻像花香在林間慢慢飄散,卻像樹葉墜落在湖面產(chǎn)生一圈圈淡淡的漣漪,真?zhèn)€是虛無縹緲,若隱若現(xiàn)。那鼾聲的節(jié)奏舒緩而均勻,聽來如同瞎子阿柄演奏的《二泉映月》,如同二胡圣手閔惠芬指瀉出的《江河水》,又如散淡、輕盈的廣東音樂《彩云追月》。?
哦,多么富有詩意、富有樂感的鼾聲。?
我凝神斂息欣賞著那美妙動聽的鼾聲。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我靈敏的耳朵聽出那鼾聲不是單一的,是“二重奏”。不,不,是“三重奏”!此起彼伏,此伏彼起,那樣的協(xié)調(diào),那樣的諧和。像貝多芬的《D大調(diào)弦樂三重奏》,像海頓的《F小調(diào)三重變奏曲》。不,不,像柴可夫斯基的《A小調(diào)鋼琴三重奏》。?
聽著那富有韻律的鼾聲,使我產(chǎn)生無限的羨慕:他們睡得多么安甜!他們是哪兒人?一準是上海人。不,不,上海人干嗎跑來住上海的招待所?哦,一定是上海附近的南方人,比如說江蘇人、浙江人,他們都像上海人一樣耐寒,過慣了冬天沒有暖氣的生活……?
穿墻而來的鼾聲,竟然有著催眠的魔力。我聽著,聽著,漸漸忘記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信步朝夢鄉(xiāng)邁去……
二,?
“丁冬!”就在我將睡未睡、似睡非睡這際,電子門鈴響了。?
我有點生氣,已經(jīng)深更半夜,誰來攪我美夢?可是,我卻不得不起床去打開鎖了的房門。門口站著一陌生的小伙子。穿著烏亮的皮茄克,嫩白的面孔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fā)梳得又光又亮,敞著的皮茄克領口露出雪白、筆挺的襯衫硬領,一望而知是個上海人。?這位不速之客彬彬有禮地說了聲:“抱歉,深夜打擾!”說著,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哦,《文匯報》記者!”我看罷名片,便把手臂往屋里一伸,說道,“請進!”?
屋里太冷。我給他沏了一杯熱茶,他竟不喝,卻把雙手捂在杯子上,把茶杯當成“湯婆子”。?
也許,“寒”暄地使人感到更加寒冷,他見我披著大衣,縮著身子,也就長話短說,直截了當:“本報開辟了一個專欄,叫做‘外地人談上海’,已經(jīng)登了好多外地專家、教授的文章,頗受讀者好評。知道先生是科幻小說作家,我特意前來約稿,請先生張開科學幻想的彩翼,談一談上海的未來,一定會使讀者感到耳目一新。聽說先生很忙,到上海以后社會活動很多,所以特地深夜來拜訪,為的是希望能夠見到先生……”?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爽快地一口應承下來。?
“好,一言為定。先生是快手,大筆一揮,倚馬可待。我改天前來取稿。”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告辭。?
他走了這后,那杯茶還在冒著熱氣。不過,那熱氣剛剛離開杯口,就被寒氣吞噬了。不一會兒,熱氣便不見了,真?zhèn)€是“人一走,茶就涼”。?
我重新躺到床上。這一回,活像躺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牙齒捉對兒廝打著。我實在無法入眠了。?
“本報開辟了一個專欄,叫做‘外地人談上海’……”我的耳際,回響著那位記者的話音。?
猛然,腦海中閃過一顆思維的火星:“外地人談上海,談什么?就談上海的冷——上海這沒有暖氣的、叫外地人無法忍受的嚴冬!”我竟然有寫文章的靈感。?
“請先生張開科學幻想的彩翼……”耳邊又響起那位記者的聲音。?
說實在的,擅長科學幻想,向來是我的本行。一旦觸動靈感,頓時,像肥皂泡似的,一個又一個新奇的幻想,在我的腦際騰躍著,閃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芒。?
這是全方位的幻想,這是立體型的幻想……?
喏,向下進軍,向上海的地下進軍。地殼像熱水瓶的瓶膽,捂住了熱量。在上海地下深處,熔巖似火。那熾熱的巖漿,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熱量。倘若掀開地殼的一角,把地下的青春烈火“請”出一星星,一點點,我這冰窖般的房間就會春風拂面,上海的千家萬戶也會在冬天中過著春天的生活。?
當然,當然,把地殼掀開一角,談何容易。豈止是“戴著草帽親嘴——離得遠”,現(xiàn)實小伙跟幻想姑娘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哩!別,別,別這么幻想了。?
對了,向上,向天上的太陽索取熱量。倘若借助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地球倒一個個兒,把北極轉到南極,把南極轉到北極。這么一來,位于北半球的上海也就轉到了南半球,上海的冬天就不會那樣寒氣襲人。?
當然,當然,這么一來,把整個地球鬧得天翻地覆。有人反對,有人支持,爭吵聲會把聯(lián)合國會議廳的窗玻璃震碎!何況,讓地球“倒立”,那“神奇的力量”到哪里尋求?別,別,別這么幻想了。?
如果在上海上空高懸一個小太陽,影響所及,僅為上海地區(qū),也就跟聯(lián)合國無關了。“冬日可愛”。上海上空有兩個太陽,寒流就無法在這里立足了。?
當然,當然,小太陽要耗費能源——用核能源也許最合適。不過,小太陽耗費的能源顯然非常可觀。倘若用這些核能源發(fā)電,那發(fā)電量比全中國現(xiàn)有的發(fā)電量都大好多倍。別,別,別這么幻想了。?
如果制造一個巨大的碗狀玻璃罩,反扣在上海城上空。這么一來,成千上萬的上海市民在隆冬時只穿一件兩用衫就夠了。當他們在大街上散步,朔風無法吹亂他們的一根頭發(fā)。唯一的麻煩是要在遠郊另建一個上海機場——因為中國民航的班機必須在玻璃罩外降落。?
碗狀玻璃罩當然不消耗能量,不過,我該用電腦計算一下:這個玻璃罩的半徑起碼要多少公里?玻璃罩需要多么厚?起碼要用多少噸玻璃?相當于全國現(xiàn)在玻璃年產(chǎn)量的多少倍??對了,當炎夏來臨的時候,這碩大無比的玻璃罩該撂到什么地方去了?別,別,別這么幻想了……?
真是夜長夢多。一個又一個充滿幻想的夢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演出”,使我忘了五更寒,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三,
開門聲。關門聲。盥洗室里的水聲。走廊上的笑聲。新聞節(jié)目的播音聲。我終于被雜七雜八的聲音吵醒。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多了。?
我趕緊起床。這時,我發(fā)覺桌上那杯茶已經(jīng)凍住了,而我的鼻子也堵塞了。?
七時半是餐廳供應早餐的時間。當我打開房間的門,正巧,隔壁的房門也打開了,三位姑娘魚慣而出。不言而喻,昨夜“三重奏”的演奏者,正是她們!?
姑娘們一律鮮紅的滑雪衫,像快樂的小鳥,唧唧喳喳又說又笑,跳跳蹦蹦朝餐廳奔去。
我邁著機器人一般的步伐——因為雙腿僵直,腳底板冰涼,近乎麻木了。當我來到餐廳,姑娘們早已在一張四方桌旁坐好,各據(jù)一方而三缺一,我只得走過去跟她們同桌進餐。?
熱氣騰騰的稀飯使我僵冷的舌頭變得活絡起來,我的話也就多起來了。?
“睡得好嗎?”我沒話找話,跟姑娘們搭訕。其實,“三重奏”的演奏者們怎么會睡不好呢?我完全多此一問。?
“睡得好!”果然,她們這么答道。?
“你們從哪兒來?”我又問。?
“從廣州來。”?
“廣州人不怕冷?”?
“廣州人最怕冷!”?
“那你們怎么會睡得好呢?”我感到奇怪,“我哈爾濱來,昨天夜里睡不著。隔著厚厚的墻壁,我聽見你們的鼾聲!”?
咯咯咯,嘻嘻嘻,哈哈哈,她們大笑起來:?
“昨天,我從親戚家里借了床電熱毯!”
“昨天,我從醫(yī)務室借了個熱水袋!”?
“昨天,我向服務員加租了一床被!”?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們鼾聲不斷!當她們問起我這個東北人為什么睡不好的時候,我語塞了。半晌,我不敢提我那一串科學幻想的夢,卻只推說:“我在構思一篇文章,失眠了……”
寫于一九八三年上海嚴冬